象棋故事|江花
长江日报
2023-11-23 08:39:29发布于湖北长江日报官方账号
■ 小引
一
很多年前听过一个传闻,越南人下中国象棋,贴春联,用筷子,不知道真假。后来去过河内一次,坐着小舢板顺红河往下漂,船上装满鲜花,两岸绿树葱茏,尖顶与木窗掩映在绿叶丛中,心中就想,东南亚的美景,其实集中在红河三角洲。那些景致,约等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广西或者云南的某地,榕树低垂,鸟雀乱飞。
到了河内,上岸去龙升城探访,还剑湖边,三十六街,米行、布行、铁行,穿插纵横,满街穿拖鞋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慢悠悠的。文庙与水果自有它的魅力,老理发店也不足为奇,让人惊讶的,是街头巷尾居然随处可见的象棋摊。
棋盘与棋子完全沿用中国象棋之法度。我喜欢下棋,同行的朋友去镇国寺参观,我却站在棋摊边看了好长时间。虽然语言不通,但象棋语言,另外有一种沟通方式,输攻墨守,另成世界。他们请我下一盘,我推辞了,毕竟异国他乡,下棋涉及胜负,似乎不妥。
但我看到每一步棋中的含义,和我理解的中国象棋一模一样。这也是某种文化的传承或者影响。河内建城有一千多年了,如果不谈秦汉魏晋,唐朝玄宗及天宝时期,它归属安南都护府,“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想必早和中原文化有说不清的血缘和传承关系。号称“文章四友”的杜审言也喜好下象棋,他曾经写过一篇《旅寓安南》: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想想唐宋,诗人在河边下棋,棋盘上车马嘶鸣,抬头却望见了明月,故乡遥远,身处一地,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湖北襄阳人,因得罪朝廷小人,被贬流放峰州(今越南越池东南),他的一生,颠沛流离,棋诗双绝,后无来者。
二
离开河内的晚宴上,有个越南朋友见我喜欢下棋,便问我,你从楚地而来,可否认识象棋大师柳大华?柳大华是大棋士、国手,我当然认识,便告诉他,柳大华老师,号称西楚霸王、东方电脑,是国内顶级棋手,大师级别的人物,我还有幸与他下过两盘。
越南友人惊诧之余,甚是感慨。他说,河内街头,象棋摊密布,是深得人心的一项民间智力运动。现在沿用的都是中国象棋的规则和棋盘,连棋子上面的红黑双方,车马炮都一丝一毫没有改变。楚河汉界,世事变迁,人世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他还送了我一副河内生产的竹质象棋,轻薄、秀美、雕工精细。
我知道,越南棋手近二十年在东南亚大放异彩,以阮成保为主的一批优秀象棋运动员叱咤风云,已经进入中国象甲联赛中征战,甚至带动促进了赖理兄等新加坡一带的职业选手加入。如果加上赵汝权等老一辈香港、台湾地区的选手,目前中国象棋联赛,的确是历史上最壮观的巅峰期了。
我指着越南朋友送我的象棋说,你看这个“帅”字,多么帅。他可能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象棋能够带给人的,到底是什么?窗外风吹榕树,竹藤椅子旁,袅袅佛香燃起,河内街头,路灯昏暗,象棋摊上人头攒动,马走日,象走田,单车难破士象全。
三
武汉大学一直有个隐秘的象棋摊,三十多年了没有变化。说是象棋摊,它不同于武汉普通街市上的那种,其实是师生棋友们自发组建的一个固定下棋地点,主要集中在行政大楼下坡处,水院百货商店和理发店之间的梧桐树下。
每天下班后,总有十几个师生聚集在那里围观,输赢并不重要,下得开心是棋摊上最重要的事情。其中更重要的是输棋不能输了气势——你看,我明明退一步马,就可以赢的。那么,棋局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大家七嘴八舌,有人伸手摸棋,试图表达自己的观点,有人死死按住棋子,不准你动。当然最后总有一个高手悠悠说:其实你第一步就走错了。终结哑然。
第一步就走错了,是当头炮就错了,更深的含义是你不会下棋。于是有人必然不服气,这有点像诗中写的那样,添酒回灯重开宴,高手一般说,我让你两先,好事的人则在旁边撺掇,他水平也一般,别怕别怕,干就是了。这种棋局在周末往往持续到深夜。巅峰时期,甚至风雨无阻。
我记得中科院的魏老师,棋下得凶猛又细腻,很长时间,我们是好对手。从中炮对屏风马平炮对车系列一直下到五七炮、单提马和对兵局,多年难分胜负。
有一天,我和他正在梧桐树下鏖战,有个长期旁观的老师因为一步棋和老魏产生了争执,各自背棋谱不如现场厮杀吧?那天晚上,他们俩跑到工会的棋牌室,挑灯夜战,据说下了整整一个夜晚。
我后来问过战果,两人都讳莫如深,微微一笑。那时候水院的秋天很漫长,梧桐树的叶子一直落不下来。
四
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武汉大学的象棋,在华中地区几省高校联赛中,成绩相当不错。记忆中,棋协邀请过柳大华、汪洋、刘宗泽等国手和象棋名家来学校下过指导棋。
最盛大的应该是刘宗泽来的那次,在梧桐大道上沿街排了十几张桌子,全民健身活动,观者如云,刘宗泽一对十车轮战,毫无惧色,七胜两和一负。
我坐第三台,下到最后是马炮士象全对单马士象全,纠缠了几十回合,却不能拿下,实在是遗憾。
那盘棋下完,已经是黄昏了。组委会其他的桌子都已经撤走了。刘老师最后轻轻敲了一下棋盘说,和了吧?
围观的人都说,和了和了,喝酒去!那就和了吧,闲敲棋子落灯花,棋下到最后,应该端一杯酒,输赢并不重要。
这是我认识柳大华以后才忽然意识到的一个结论。
五
但在描述和柳大华下棋之前,必须先说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1968年冬天,柳大华跟随上山下乡的热潮,从武汉去了安陆县高桥村。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冬天,柳大华和他的同学们,先乘车,再徒步,跋涉了一百二十多公里,终于抵达了丘陵连绵的目的地。一间30平方米的仓库,十来张模板搁在泥巴墩子上,男生女生分开,角落中支了一个炉灶,柳大华说,这已经是非常高级的礼遇了。他除了随身带的脸盆和棉被之外,最珍贵的就是一个旅行袋中装的那几十本棋谱。多年后柳大华回忆在安陆的岁月时,似乎依旧沉浸在油灯下钻研棋艺的心境中。农村的艰苦生活,一方面锻炼了他的体魄,一方面给他留出了安静又广阔的天空,毕竟,在那段动荡的岁月中,能够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学棋练棋,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因为象棋下得好,柳大华在当地名噪一时。知青队伍刚刚进村,大队支部书记就听说武汉来了一位奇才,可以闭目对战数人。书记不相信,出于好奇,便与柳大华对弈了几盘。书记先走,柳大华则背对棋盘,没一会儿工夫,连下三城,书记无奈把棋盘一推,说:“下不过,真乃神人也!”
这情景就和电影《棋王》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柳老师告诉我,棋王的原型是北京下放去云南的知青何连生,后来也是一位国家象棋大师。但如果说起闭目棋,何连生可远远赶不上柳大华,只是当年信息闭塞,交通不便,阿城写了一位云南棋王,却不知道还有一位更厉害的湖北棋王,在安陆泥泞的田埂上默默跋涉。
六
十二年后,1980年夏天,全国棋类联赛在四川乐山凌云山上的凌云禅院揭幕,多年的磨炼,柳大华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大棋士,此次身披战袍,挟技出征,正是直奔冠军而去。当年的中国棋坛高手如云,有老冠军杨官璘威风八面,还有十连冠胡荣华雄霸天下,更有徐天利、王家良、臧如意、言穆江等悍将虎视眈眈,想在群豪之中过五关斩六将,摘取桂冠,真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柳大华虽然雄心勃勃,但比赛伊始,前三轮却两和一负,形势并不乐观。第四轮开始,遭遇快马飞刀的羊城少帅吕钦,柳大华手起刀落,初尝胜果,顿时士气大振。第二天又轻舒猿臂,擒获了号称神算子的河北猛将李来群,再又击败了上海名将徐天利,倒数第二轮更是眼明心亮,以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战胜了老牌全国冠军杨官璘,终于如愿以偿,在万军丛中匹马领先,昂首登顶,攫取了含金量十足的全国象棋冠军。
那一年,被传为美谈的不仅是柳大华的夺冠,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冠军,是从一统天下二十年、连续十届全国冠军胡荣华的手上拿到,从此颠覆了中国棋坛的格局,开启了一个群雄逐鹿、各领风骚的新时代。
不知道柳大华在大渡河边散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未来几十年中国象棋会因为他的出现,风云变幻,跌宕起伏。但我猜想,这些激荡的情怀和梦想,早在安陆的知青点上,就已深深埋下了火种。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柳大华一战登顶,第二年又蝉联了全国冠军,还在第一、第三届五羊杯全国冠军赛上力拔头筹,成为20世纪80年代初,毫无争议的中国棋王。谈起这段往事,他谦虚地说:“我能够战胜这些名手,一是源于自己心态好,不服输,牢记胜不骄败不馁;二是记忆力好,二十年前下过的棋路,到现在都记得。”
七
2023年深秋,武汉大学的梧桐树正好金黄。棋协邀请柳大华来校与师生交流棋艺,一见面他就说,上次来武大下棋,是十年前夏天的事情了,闭目下过十盘,八胜两和,当时还挂盘讲解了和我的一盘对局:仙人指路对卒底炮。那盘棋谱我一直用笔记本记着,放在我的书架上——红棋开局弃兵后,右车奔赴河口占据要津,黑棋也不甘示弱拐角马奔出掩护过河卒……我心中暗自佩服,柳老师已经74岁了,记忆力还是如此惊人,一个本来毫不起眼的群艺活动,居然细节都没有忘记,甚至还记得当年下棋是在工会二楼的一个房间中。
这次交流活动,时逢湖北省高校棋类运动锦标赛在武汉大学举行。柳大华出场,一共下了七盘指导棋。武汉大学象棋协会派出了最强阵容,有区冠军、校冠军,其中年纪最小的只有13岁,算是业余强手了。柳大华挥洒自如,五胜两和,轻松结束了战斗。其中最精彩的一盘,是对13岁的小彭,双发搏杀激烈,孩子勇猛,老将沉着,尤其是下到中后盘,柳大华缠绵细腻,舍子争先,不惜弃炮,夺取对方士象,而小彭也机警应对,及时鸣金收兵,双方终于激战成和。围观的人长吁短叹,不知道是看到了大高手的风度,还是看到了小孩子的未来。
随后,柳大华又对每一盘棋做了简短的复盘,耐心指出了棋盘上的得失,大家聚在一起,既谈棋,也谈棋外之事,纹枰对弈,关乎胜负,也关乎人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柳老师坐在窗边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他笑着说,下棋,其实最后比的是人心。唯有堂堂正正做人,才是最终的取胜之道。或许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开口。我和他聊起河内,聊起东南亚的象棋选手,他沉吟了一下说,其实外面都说我1980年夺得全国冠军,改变了中国象棋的格局,其实我最得意的是下闭目棋,把中国象棋推广到了东南亚,甚至由此推广到了全世界。
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肩头,柳大华身材魁梧,却穿着一件破旧的羊毛衫,灰色的,想必已经穿过很多年了。
(小引:诗人、作家。著有诗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散文集《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此刻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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