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原创]有一种干部叫“棋官 ”
一
杨振海当“棋官”时,是他第二次当“官”。
杨振海早就是当官的料。论成分,八辈子贫农。1965年入党;论学历,是1959年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多次在报刊上发表论文。就因为嗜棋如命,而与提干无缘。
文革时,人们都忙着进行“文化大革命”,杨振海却沉迷于象棋。这天,他和一小撮棋迷“勾结”在朝阳转盘街上,骑着屏风马,使着夹马炮,在灵魂深处进行着没有硝烟的思想斗争。正杀得难分难解之时,造反派头目“红丹丹”带着几个革命小将赶到了。这个“红丹丹”曾在一次发言中慷慨激昂地说“要把修正主义代表人物批倒批臭,批出一个红丹(彤)丹(彤)的新世界”,因此得了这个颇革命的外号。
这天是星期日,昨日“红丹丹”就下了任务,让大家今天到单位集合批斗走资派。当人们到来时,却没看到杨振海。“红丹丹”没啥文化,但记性挺好,把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能在发言中活学活用。可一和杨振海论辩,无论理论和辩才都不是对手,因此他把杨振海当成了眼中钉。今天见杨未到,便派人去找,才知杨振海正在脱离革命,在街头渲染封资修的东西,觉得终于抓住了杨振海的小脚,准备把小鞋给他穿上。
到了棋摊边,“红丹丹”一脚把棋盘踢翻,上纲上线地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杨振海,你不参加批斗走资派,却来这里下棋,安的是什么心?”杨振海这盘棋胜利在望,如今被“红丹丹”踢翻,便一肚子恶气地站起来道:“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下棋也是体育运动,我们星期天下棋有啥不对?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红丹丹”强词夺理地又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合的余地,杨振海,你不和我们一起斗争走资派,躲在这里下棋,就是对抗毛主席指示!”杨振海忍无可忍,指着“红丹丹”的鼻子说道:“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毛主席什么时候说过不让我们星期天下棋,你算什么东西,竟恬不知耻地代表毛主席!”人群中一阵哄笑,“红丹丹”狼狈离去。临走时凶相毕露地说:“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杨振海你等着,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时刻关注杨振海动向的“红丹丹”几年后终于抓住了杨振海的短处。杨振海下棋时喜欢挂点彩;彩头是一支烟或一根冰棍。那天,刚摆上棋子,杨振海拔现烟抽没了,早晨又忘了带钱,便向棋友建议下棋赌毛主席像章的,那几个棋友也是政治观念不强的人,便兴致勃勃地同意了。就在杨振海像立功的英雄,胸前挂满勋章似的像章的时候,“红丹丹”和小将们如同从天而降,把这几个棋迷五花大绑起来。原来他们下棋赌像章时,被“红丹丹”派来专门监视他的小喽啰看见了并告了密。
“红丹丹”声称用毛主席像章当赌彩,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接着连夜召开批斗会,把杨振海斗得不亦乐乎,然后以反革命的罪名,把“主犯”杨振海关进了牛棚。
二
在那个年代,许多犯杨振海这种“罪行”的人,在人们的称呼中已不再是人,而是“牛鬼蛇神”,专政队给他们安排的住处自然也被人称为“牛棚”。和杨振海一起关进来的各路“牛鬼蛇神”,许多人曾是市主要部门的头面人物,一夜之间,便被人从天堂踹到地狱,成了走资派、臭老九,被踏上千只脚,饱受小将们的批斗,甚至戴上高帽,和那些脖子上挂破鞋的人一起游街。不少人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凌辱,有的疯了,有的竞走上了不归路。和杨振海关在一间牛棚的都是“右派”,共十八人,用造反小将们的话说,他们是“十八棵毒草”。
刚被关进牛棚时,杨振海憋气得好几天没吃饭,但看见其它“毒草”学问、职务都比自己高,也被莫名其妙地关丁进来,他凭感觉意识到这种现象不是正常的,迟早都会结束。想通这一点后,他便不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到了第四天,刚接受完批斗,他便对邻床正啃窝头的“毒草”李明岗说:“你会下棋吗?咱们下盘棋好吗?”李明岗也是棋迷,以前是某单位的一把手,因为如实地说某造反头目“不正经干活,整天瞎咋呼”,而被关了进来。为了消愁,他答应和杨振海下棋。
没有棋具,他们便把碎砖头磨成小圆块,再刻上字便做成了棋子,再用碎砖在水泥地板上画成棋盘。棋具置办好,二人便“躲进棋中成一统,一心只做橘中人”了。他们下棋时,懂棋的毒友便过来观棋,不时把他们看不懂的着法向杨振海请教,一来二去,他们的棋也进步了,便上场参战;不懂棋的便主动担任站岗放哨的任务。
只有当初任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老刘,从不往棋盘前凑合。有一次看到大家专注地研究棋艺,便不以为然地说:“我不会下棋,但我也不想学棋,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大事相比,下象棋就是一件没出息的事!”一听此言,杨振海便放下手中的棋子,一脸庄重地说:“下象棋即使真是没出息的事,但能把没出息的事做得有出息的人,才算是真的有出息。相反,即使你干的是治国平天下这等有出息的大事,可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那也是没出息的人。象棋和诗琴书画一样,是祖先留下来的国粹,我虽说不好它到底神圣在哪里,但下棋至少是我们目前惟一的娱乐,惟一让我们忘掉痛苦的精神支柱,我们怎能抵毁它呢?”老刘被说服了,也和杨振海学会了下棋。
以前,这些右派们由于难以忍受各种折磨,有的哭闹,有的寻死。白杨振海来了后,革委会派来看管他们的杨起发现,这些右派们不再狂躁了。嗜棋的杨起知道原因后,便偷偷私自委任杨振海担任这间牛棚的“号长”,这是杨振海生平第一次当“干部”。因杨起经常偷偷找杨振海和其他右派们下棋,因此对这“十八颗毒草”分外照顾——窝头管够,菜里时常漂些油花!
在牛棚里,没有报纸,没有电台,被批斗之余,下棋成了右派们惟一的文化生活。他们苦中作乐,每天搞次循环赛,成绩好的被人们推举为司令、军长、师长。几个月后,“十八颗毒草”的棋艺突飞猛进,都能下蒙目棋了。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向杨振海请教,如何才能迅速提高棋艺。杨振海深有感悟地开玩笑说:“把棋手们关进牛棚天天批斗,只让他们读棋书,每天吃窝头喝菜汤,关上两年,放出来就是大师了!”
三
后来牛棚解散了,“十八棵毒草”重新回到原来的岗位。毒友们不忘旧情,争先恐后地向杨振海许愿:全市的单位任他挑选,想干什么工作尽管提!杨振海虽说也具备当干部的素质,可他淡泊名利,多次拒绝了毒友们的好意,气得妻子苗若兰总骂他“潮种”。被毒友逼烦了,他便开玩笑说:“你们若实在想让我当官,就让我当个专下象棋的官吧!”没想到他的这句玩笑话也被人信以为真,便被毒友们任为象棋协会秘书长,专管朝阳地区的象棋活动。
虽然他这个兼职的秘书长不拿工资,可他干得挺来劲,每年都在毒友们的帮助下,到各单位弄钱搞几次比赛,并模仿“五羊杯”的运作方式,搞成了“柳城杯”,把奖杯和流动红旗一起作为证明各市县棋艺水平的标准。得过奖杯的市县,棋迷们争取让奖杯多留几年,没得到的更加努力 学棋,千方百计争取夺冠,这使得朝阳地区的象棋活动空前繁荣。
他的学生中,张东梅夺得了1982年辽宁省少年组冠军,刘少云、刘少霞姐妹俩多次蝉联辽宁省冠亚军,被誉为“龙城三朵花”。在省里的历次比赛中,朝阳地区都有战和或战胜大师的棋手出现。
1990年第10届“辽河杯”在锦州举办完毕,下届交由朝阳市承办。当听到这个消息后,杨振海一夜未睡,回来便向市总工会报告了这一喜讯,并在当天就拟出参赛通知下发给各市县,让本地区的名手抓紧时间集训,只盼着赛期早到,让全省棋友一睹朝阳风光。
可盼到来年7月份,距比赛只有一个月,却还没有听到动静,杨振海沉不住气了,于是找到专管棋事的副主席,问道:“距比赛快一个月了,为何还不发比赛规程?”副主席告诉他因本市经济不景气,资金短缺,已取消了比赛。杨振海一听此言如挨当头一棒,半晌说不出话来。副主席还说:“上面不拨钱,我也没办法,你若有门路搞到资金,我马上筹备比赛。”杨振海二话没说,直接找到了市政府办公室。说明来意后,一位负责人也以没钱推托,正巧市政府车队来签修车费的报销单,该负责人签字时被杨振海无意中看见,那上面写着八万元。杨振海生气地说:“我们只要一万元就能办成棋赛,你们说没有,可修车费就八万元!”负责人不客气地回敬道:“市政府修车八十万元也要掏,可举办棋赛一万元也没有!”
杨振海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当他准备向当年的毒友、如今已是市长的老刘求助时,妻子苗若兰生气地说:“咱孩子当初找不到好工作,你都不去找那些有本事的朋友,如今为了也不光你一个人的棋赛,去低三下四地求人,犯得上吗?”杨振海正色说:“象棋就是我的命,说啥我也要把棋赛办成。”
第二天见到老刘时,没等说明来意,老刘便半真半假地说:“我现在很忙,但看在当年咱们是‘毒友’的份上,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帮你!不过我只能答应你一件事。”当听到杨振海竟是为筹集棋赛资金而求他,大感意外,马上签了字,并亲自出面为他奔走到各单位拉赞助,结果这次比赛办成了自有“辽河杯”以来,场面、规模最大的比赛,而且也是“辽河杯”最后一场赛事……
杨振海下棋从不悔棋,也绝不同意对手悔棋,求胜心极强。有一次他和一个要好的朋友在棋赛最后一轮遇上了,只要那个朋友和老杨走和就能取得名次,而杨振海已领先第二名棋手三分之多,也就是说这轮即使输了也稳当冠军。可老杨还是把朋友胜了,再加上他平时在棋赛中执法严格,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便有棋迷捏造种种罪名,到体委和工会告状,强烈要求把杨振海的棋官拿下,就这样杨振海在委屈和伤心之中辞去了秘书长之职。在他辞职的几年中,朝阳地区没有举办过一次象棋比赛,棋友们实在忍不住了,便集体联名,再次请杨振海出山担任“棋官”。
现在的杨振海仍像以前那样下棋认真,在棋赛中经常与人争吵得面红耳赤;仍像从前那样到各单位去化缘、筹钱,有时被不开面的拒之门外;仍像以前那样经常操办各种比赛,他和市象棋协会主席王明友、棋友姜向军筹划的几次电视快棋赛,有70万人次收看了;仍像从前那样热心肠,一次又一次为掏不起报名费的棋手付钱;仍像从前那样教孩子们下棋,利用业余时间,免费做市育红小学艺校象棋班班主任;也仍像从前那样被一些棋迷们告状,忍受着各种各样的流言。
前几天,在酒桌上我问杨振海,对某些棋迷不公正的做法有什么感想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说:“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在《棋艺》上看过了。
多次拜读康兄大作，敬佩！有机会我请你撮几盅！
敬佩!!!!!!
在《棋艺》上看过了。
多次拜读康兄大作，敬佩！有机会我请你撮几盅！
我是初读，小外的文章很严谨。看得出写作乃至做事的认真。
愿这样的“棋官”越来越多！支持楼主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