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棋迷都有这样的时候,白天下棋太多了,晚上做梦还在下。白天赢不了的对手,在梦里可以把他杀个落花流水,只是,白天别把赢棋的快乐腆着脸说出来就是了。然而,这个梦却着实有些蹊跷,梦里我竟成了一个棋子,在棋盘上被呼来唤去的,又稀里糊涂的被放进了棋盒里。
那里早有几个同伴了,红兵冲我招呼道:“老兄,前方战事如何?”我还没回过神来,黑卒倒开了口:“别理他,给他闷出病来。”红兵说:“我没得罪你吧?”黑卒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别理我,我死了。”红兵一下子笑出声来:“怎么啦,心情不好?”黑卒牢骚道:“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别说过河了,我还没来得及动地方,又牺牲了。今天你摇旗呐喊,冲的倒猛。”
红兵来了精神,眉飞色舞的说道:“那是,好不容易做一回中军。这往中间一站,感觉就是不一样。我身后是炮兵,骑兵在我侧翼。只听一声令下,三军雷动,我做先锋,冲啊!……”“你就倒下了,比我还早呢!”黑卒讥讽道。红兵意犹味尽:“倒总是要倒的,人总有一倒,关键是怎么个倒法。将军一样倒下,光荣!你不想当将军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睡觉也是好士兵。看人家车驰千里,马踩日月,炮声一响震山河,那多威风。其实说起来还不都是一样的木头,就因为咱这脸上平白无故的写了个卒字,就这么倒霉。写字的时候也不考试也不竞选,投投票也行,就是选不上你我也有人请咱吃饭呀。”黑卒一番话下来,红兵耷拉脑袋了,一会儿,辩解说:“你这属于闹情绪,昨天我们头儿才开的会,一再强调我们心中要有全局观念。以大局为重是争取战斗胜利的要害所在。”“大局,什么大局?他老将的个人生死就是大局,我们的命就不是大局?”
“这话说的不对啊,小兄弟。”老兵慢条斯理的插话了,“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规则,我们卒也好,他们车马炮也好,在战场上生存的前提的就是将帅得活着。什么叫大局?大局就是我们整个集体共同遵守的法则。如果象棋当初定义一个中兵或一个边卒的死亡就意味着游戏的终结,我们就会象今天保护将帅一样来保护你的。”
老兵是一个木质坚硬的旧棋子,本不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但谁让我爱丢棋子呢?为了凑数,拿他将就总比瓶盖儿强些。他身上泛着棕褐色的光泽,那是不知被多少双手摩挲的结果。精细的刀工雕出了一个柳体的“卒”字来,隐隐透着一些贵族气质。字的颜色早就没了,然而据惯例,他该是黑色或者绿色的。朋友曾开玩笑说,他大概是大清晚期时候的生日。这里称呼他为老兵倒是贴切的很。
天生爱抬杠的我,岂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赶紧抢过话头,“为什么大局一定要系于某一个人的生死?大家都是一样的生命,人人平等才对。为什么脸上要有字?还划出等级,古人早就说过,王侯将相,……什么什么乎?”梦里的脑子就是不好使,平时滚瓜烂熟的词竟然卡壳,让我觉得很没面子。老兵把头转向我。“你说的倒很像围棋,围棋子没有字,都是一样的石头。只有落到棋盘上才有了生命,也并不因为某一个子的存亡而决定胜败。终局点目,以多为胜。”
“这才叫公平!”黑卒先喊了起来,我也禁不住心驰神往。老兵接着说道:“初学象棋的小孩子都知道我们有三十二个弟兄,然而,围棋九段也懒得数一数自己到底有多少颗棋子。曾有一个围棋子,是黑是白我忘记了,向我诉苦,自从记事起,他就始终被冷落在棋盒的一个角落里,眼看着身边的同伴一次次的出征又一次次的归来,自己却没有机会施展一下身手,心里很是郁闷。更为痛苦的是,谁也不知到这样的机会何时才能到来,他们是不排队的。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祈祷。终于有一回,一只手在棋盒里哗啦哗啦翻腾了一阵子,把他捏了起来。他终于看见了同伴们时常向他炫耀的墨绿色的战场,感到了手指温热的体贴,他激动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呀转的,不料叭的一声,又给扔进了棋盒里。他很是奇怪,一问才知道,这叫投子认负。”
红兵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黑卒也跟着笑,笑了一会想起自己该是撅着嘴的,又强忍住,然而又忍不住。那怪异的表情让我们笑的更厉害了。
笑完了,红兵说:“老兵,你年纪一大把了,你如果长胡子,胡子早拖到地上了。你说说,我们拱啊拱啊,连头都不能回一下,拱到底线却成了老兵,棋盘上的老兵可是废物一个。你说,这个规则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老兵又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国际象棋里的兵拱到底线是可以升变的,车马象后,随便挑。”“真的!?真有这样的好事?!”红兵惊喜的不敢相信。我和黑卒也怔住了,这种美妙的制度设计大大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也不见得是好事”老兵接着兜头泼下一瓢冷水,“正因为此,国际象棋里的兵卒老早就被兑净或杀光了,只要是能在棋盘上多活一分钟他们就很高兴。哪有心思想当将军。”“……那倒是,威胁愈大,危险自然也愈大……”红兵像是在宽慰自己,心情却是一落千丈。老兵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底线,于他们来说,是历尽风口浪尖刀光剑影拼搏出来的成功之路,升变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可以豪情满怀威压千军束手,于我们来说,是贯尽平生之力给敌人致命一击以后的归隐之道,可以在恬淡中静观江湖之险。所以说,底线兵是幸福的。中国象棋也好,国际象棋也罢,兵是什么?是平凡,是普通,是寻常百姓,是大多数,是潜在的力量。只要遵守游戏规则,只要国际象棋里的兵不杀到中国象棋的棋盘上来,结果就是相对公平的。”
我正接过黑卒递过来的一杯果汁,喝到半截,听到老兵后来关于公平的怪论,一下子把果汁呛进了支气管,“老兵,你老糊涂了还是骂我,任何时候,国际象棋也没有和中国象棋交过手啊,那不成关公战秦琼了?”“关公战秦琼算什么稀罕事?”他忽然改用京剧打着节拍唱到:“叫你打来你就打,你不打,他不管饭。”红兵和黑卒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看了看,然后一齐盯着我。老兵又道:“老佛爷与小太监打牌,不是问过天大还是地大吗?小太监怎么说?”我给噎住了,一时也弄不明白老兵什么意思,只恨恨的想:“这个老妖精,看来我那朋友还真把他的生日蒙对了,宫里的事他都知道。”
这时,一个声音在半空中朗朗言道:“心中依然有怨,尚未参透棋事否?”老兵顿时变色,低眉拱手,立在一旁,不再言语。我寻声四处望了半天,却不见人,不禁有些茫然。忽又听得鼓声响起,红兵和黑卒赶紧重整装束行头,奔赴战场去了。我也顺手抄起了兵刃顾不得动作迟缓的老兵,急急忙忙的冲上前去。迎面一员大将拦住我喝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怎敢过河?”我辩解说,“过河的卒子顶大车,哪有不让我过河的道理?”那人大笑不止,我低头一看,自己胸前号衣上明明写着个“士”字,赶紧收住了脚,迟疑了一阵,返身往回走,又听见人们议论纷纷:“新鲜,象棋里也有怕死的降兵。”我低头再看胸前的字,却怎么也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颜色。一急,就醒了。
夜,静悄悄地,听着墙上钟表清脆的滴答声,我暗自庆幸:多亏是梦,荒唐过了头咱可以醒来。游戏也不打紧,咱可以选择退出啊。生活中也有荒唐事,没办法,游戏规则是人订的,人心里明镜似的,当然能够遵守。可生活的规则是老天爷定的,谁知道他的算盘珠子是怎么拨的?老兵啊老兵,如果再梦见你,一定给你补上这一课。
后来再下围棋的时候,我常常有意无意的摇摇棋盒,以免万一真的有那么一颗向老兵诉苦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