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转帖]棋恋

一
车四平五，马4进3，前兵进一……唉，这步进兵太急噪了，此时红方已多兵占优，只要有效阻止黑方的进攻，就可稳操胜券。这盘棋胜了，比冠军还高一分，她就是大师了。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和她以前心如止水的风格不同啊，是不是和丈夫生气了，要不就是为孩子的事操心，否则怎么下出这样的坏棋！
走在山谷，于一面默复着她下的登在某棋刊上的那盘棋，一边自言自语着，不知不觉又快走到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于是像往常一样放慢了脚步。
于是一个兽医，乡里哪家大牲口病了，便有人用马或驴车专门接他为牲口“出诊”。不过这样的待遇也不是天天都有，更多的时候是他徒步翻山越岭，走村串街干些配种的小活，如今已干了二十多年了。溪边那个凹坑，是好多年以前山里人为野兽挖的陷阱，当初她就是掉进坑里把腿摔脱臼的。
如果当初不教她下棋，一定会成我的老婆。她如果做了我的媳妇，就会和妻子朱彩花一样，每天喂猪喂鸡，侍弄孩子，孝敬父母，到如今成了满脸皱纹，一身土气的村妇，世上就少了一个女象棋大师了。望着那个凹坑，于想。
这种凹坑上面有标记，本地人都明白，来到这里会绕着走。当初他好奇地走到坑边，想看看掉进陷阱中是什么野兽，往里一看他傻了眼：哪里是什么野兽，只见里面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他顾不上多想，马上用榆树枝拧了一条长绳子，一头系在坑边的树上，一头顺入二米多深的坑中后溜了下去，待把姑娘拉出坑外后，他便按照从乡里卫生院学来的急救法子，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过了一会儿，姑娘终于苏醒过来。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姑娘不仅没说一句感激的话，反而用力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从嘴里射出像子弹似的三个字“臭流氓”！把于气得嘴直发抖，可他生性口吃，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只憋出了几个字：“我……我……你……你……”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姑娘吓得脸色惨白地说：“流氓……你别过来。”于不再辩解了，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刚走出十多步，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重新走了回来。
姑娘见他去而复返，害怕地想站起来，却又跌倒了，便花容失色地说：“你，你想干什么？”“我……我……”于憋得脖子上青筋都涨了出来，却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他急中生智，用地方戏的唱腔，把自己想说的话唱了出来：“我是一个过路的呀，亲你不是耍流氓呀，是给你做人工呼吸，好心当成驴肝肺呀，你这姑娘不讲理呀，本来不想再管你呀，有难不帮伤天理呀，我嘴磕巴说不出话呀，只好唱歌告诉你呀！”看着于红头涨脸的着急样儿，听着那字正腔圆的倾诉，姑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检查了姑娘的伤势，发现她并无大碍，只是右腿摔脱臼了。俗话说，有病乱投医，手足无措之下，他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把姑娘搀起来让她扶住树，趁她不备，拿根树枝狠命地在她臀部上猛抽了一下，姑娘疼的一激灵，猛地向前窜了几步，没想到歪打正着，只听嘎巴一声脆响，错位的腿骨竟正过来了。姑娘愤怒地问：“你为什么打我？”看到她不用扶就能站着了，于又惊又喜，自豪地唱到：“小姑娘你别急呀，我是有病乱投医啊，这是我爹教我的呀，给驴正骨的好手艺呀……”
二
抬头看了看天，已是中午了，于捡了些干柴，点上火，从兜子里的塑料袋中，取出他干完活后，从猪羊身上取下的部位，撒上盐和其它佐料，用树枝穿起来，放在火上烤着，很多时候，他的午饭都是这样对付的。烤得香喷喷后，再掏出一瓶老酒，一面有滋有味地品尝着，一边浮想联翩：“此刻她在干什么呢？是在看棋谱，还是在复盘，或者在辅导孩子写作业？我在这里想着她，也不知她会不会也在想我……”
把姑娘的腿骨接好后，他告诉于要去县城，正好和他是同路，便结伴同行。经过这一番折腾，已过了很长时间，到了于住的村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让姑娘今晚住在自己家，让母亲和她做伴。经过一天的交往，姑娘看出他是个善良人，便同意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刚想起身，忽然觉得浑身疼痛，于母看见她被摔的地方肿起老高，便劝她在自己家养伤，并了解到她的母亲已离家而去，她的父亲因有历史问题，被下放到农村，前几个月染病身亡了。走投无路的她想去城里投奔亲戚，来到溪边时，想洗把脸，因为不识山里边的标记，失足落进凹坑里。
在她养伤的日子里，母子俩细心地照顾女孩儿，为了让她忘掉忧伤和寂寞，于教会了她下象棋。
于的棋艺是父亲生前教他的，父亲教会他下棋之后，便很快不是他的对手了。这使父亲很惊异，于是搜罗了棋书、棋刊让儿子学习，好让他今生空闲时有个乐儿。于在乡里几乎没有对手，还在县里取得过第三名，这让他感到自己很聪明。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女孩儿比他聪明不知多少倍：教她一天就会走棋了，三天就会玩棋了，十天之后，便能和他下得旗鼓相当了。
养好伤之后，于亲自陪她去城里投奔亲戚，当看见那些亲戚们冰冷的面孔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等她说什么，便拉起她结结巴巴地说：“还……还亲戚呢？都……都不如我们互不认识的山里人，走，我们回去，我……我养活你！”
姑娘和母子俩生活了半个月，对他们竟有了亲人似的依赖感，便认了干娘干哥，在于家住了下来。那段日子，让于至今回味无穷，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于白天出去行医，晚上便和干妹妹下棋、打谱。每当有村人出远门，他都求人家去外地书店买棋书，到后来尽管他的棋艺也在不断进步，可和她下起棋来，已经远远不是对手了。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她已成了婷婷玉立的漂亮姑娘，在县里比赛中，她作为唯一女子棋手，战胜了包括于在内的所有高手夺得冠军。接着代表地区参加了省里的女子比赛并再次夺冠。省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象棋教练慧眼识珠，认为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象棋奇才，便和陪同她前来比赛的于建议，让他来省队学习，还要把她介绍到一位大师的门下，如成绩突出，可作为专业棋手。兄妹二人一听此言，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可当这位教练说来省队学习，要付出一笔学费时，他们傻了眼，因为那笔学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当时就对教练说：“我们交不起学费，不学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赛场，剩下教练一个人在那里摇头、叹气……
一路上，二人郁郁不乐，回家后的第二天，于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对她说：“咱家有钱，你拿这些钱去学棋吧！”那一堆钱中，有十元的，五元的，也有一角，五分的。她不止一次看见他娘在灯下数着这些钱，知道是娘俩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准备给他娶媳妇的。她摇摇头说：“我不想再学棋了。”这时于气呼呼地骂道：“你这小妮子，太没出息了，这样的机会今生不会再有了，难道你想让你，让我和咱娘都为这事一生后悔吗？”听着他竟不结巴的质问，一向坚强的她，眼泪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流了出来，半晌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扑进他的怀里说：“从你为了救我，而亲我、打我的那天起，我就觉得是你的人了，到了省城，我一定好好学棋，争取当大师，回来一定嫁给你！”
三
姑娘去省城学棋两年后的一天，那位教练亲自来他家拜访，这使得母子俩颇感意外。坐下后，教练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于后说：“这是军区某首长的儿子，现任副参谋长，平时热爱棋艺，已经喜欢上了她。便委托我向她求爱，可她说自己在农村有对象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这次来就是想给你们做做工作，希望你家把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退了。”
照片上的军官，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这时教练又说：“她是很有前途的棋手，因为知道家里条件不好，连有些必备的学习材料都舍不得买，错过了许多向大师、特级大师求教和其它使自己提高棋艺的机会。她的学期马上就到了，如果想继续深造，学费比当初还要多几倍。她若成了参谋长的恋人，情况马上就不同了，不仅学费不成问题，凭着老首长的关系，更会增加许多使她提高的机会。请你们给她对象做做工作，为了她的前途，为了我省象棋事业的发展，我们希望他发扬牺牲精神。至于他的所有付出，我可以保证，参谋长会加倍偿还的！”
听着教练有些残忍，冷酷但却很现实的话，于脸色铁青，抱头坐在炕沿上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异常平静地说：“你回去告诉她，我已经和本村朱寡妇结婚了！”
教练刚走，他便向丈夫已去世三年多的朱彩花求亲。朱平时就对心地善良、忠厚老实的于印象很好，见他主动求亲，自然喜出望外。按乡里风俗，和不是姑娘的女子成亲不叫结婚，而称为打伙，自然财礼、喜酒什么的全免了。第二天去乡里办了结婚证，当晚住在一起就算结婚了。
在于婚后的第三天，她从省城回来了，趁朱彩花在外把于约出去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前途，才做了这样糊涂的事，可你却伤害了我啊，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把婚事退了吧，我不学棋了，不当大师了，我要回来和你结婚！”于此刻脸色凝重，冷冷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是把你当成亲妹妹……”“不，你说谎，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她带着哭腔扑进他的怀里，于却粗鲁地把她推倒在地，用冷得像冰似的声音说：“你不要这样，我已是有家眷的人了。”说完便转身离去，任她在秋风中失声痛哭……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饮干了瓶中酒，沉浸在回忆中的于自言自语道，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当时他的心情是多么难受。于不知道当初做得对还是不对，可是他不那么做，她就不会成为将门贵妇，就不可能当象棋大师。尽管他不知道她和军官有没有爱情，就像自己和朱彩花。爱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滚滚红尘中，为了名利、前途和其他原因，能真正品位到爱情滋味的有几个？
在溪边洗脸时，他从倒影中看见自己鬓边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当初因为刻骨铭心地爱她，才强迫自己今生不再爱她，可如今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总在惦记她，为什么每当想起她的时候，心里就会像喝了小烧一样，生起热热的幸福感？
洗完脸后，于重新走在山路上，山谷中回荡着他韵味悠长、字正腔圆的地方小调：“今天出门乐哈哈呀，听我唱段扯蛋的歌呀，抬头看见牛下蛋啊，低头看见马抱窝啊……”

注：文章原作者康胜昔，发表于《棋艺》2006年第4期。这里做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