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浪人撒
爱棋的人知道,一步好棋和一句好的诗词一样的难得,古人为做诗推句敲字捻断几根胡须,为一步好棋辗转反侧的绝对不乏其人。所以好棋称作妙手,仿佛天成。爱棋的人将“妙手”反复的体味,把玩。犹如鉴赏家面对远古的珍品。这正是棋艺迷人的地方。倘若单说棋趣,棋味,不爱棋的朋友该有意见了,那么,就讲一个棋人的故事吧。
某中等城市的业余冠军赴江城参赛,赛毕。欲借机在江城游历一番,曾闻江城有一茶馆,临江而立,景致优美,棋风极盛,时有民间高手隐隐出没其间。如今何不去见识见识,探访领教一番?于是,次日,将自己收拾利落,手持一柄折扇,悠然而至。
近得那茶馆,果然不虚,依江而立,无需抬眼,便见平展柔软的江滩如广角镜一般将自己包围,四周树木葱郁,仿古的雕梁翘檐,或绿或黄,忽隐忽现,背靠一山,不高,却赫赫有名,更有江风习习,清澈凛冽,不禁神清气爽,浮想连连,业余冠军正值风流倜傥年华,此次赛事,也是得意多失意少 ,不免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境,“晴川历历,芳草萋萋”的雅趣也自然浮上心头,竟也随口雅上几句:
“儿时恋棋江滩上,画楚汉,驱炮马,荡起双脚,率意逐江涛,不识对弈乾坤曲,你兵我卒,愁皆忘。” “今番临江气宇昂,兴火炮,擒马鞍,擎剑弈天,赤壁念周朗,魂追梦寻千百度,翩翩棋客,战孤芳。”
冠军进得茶馆,虽有些许嘈杂,但因临江开阔,被江涛声盖去了许多,倒也无妨。择一雅座落定,跑堂如从天降。
“贵客-------”尖尖的一嗓子。
“乌龙茶-------”
提一嘴长近“米”的铜壶,以“红灯记”般的姿势右手高举铜壶,左手底托茶碗,尖尖壶嘴贴近瓷碗边缘,于是,乌龙就在水中轻快地旋游起来。
冠军环顾四周,尚未定神,忽见眼前站立一位老者,谦谦君子莫样,慈眉善目可亲,着一件大街上绝迹了的中山装,上衣口袋竟还插着一支钢笔,含笑寒暄:
“哈~~一看老弟,便知是爱棋之人!”
“承老先生错爱,泛泛之辈,泛泛之辈”冠军急忙拱手还礼。
棋人相遇,自然是以棋会友,是为“手谈”说白了,就是用棋说话,进行交流。不一会茶座上早有跑堂安置妥了棋具,两人再次落座,边寒暄边开始了对弈。冠军的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为何?列位看官也许有所不知。
这中国象棋自1956年举行第一次全国比赛之前,一直被认为是下里巴人的游戏,登不得大雅之堂,其生存之地主要是在茶馆,酒肆,乃至街头地摊,那么,赌金就是这些棋人的重要的经济来源。
1956年前的象棋高手们常常是在茶馆“设擂台,打擂台”中博取名誉及其生存所需银两,而次一等的棋人就以茶馆棋局的赌金谋生。如今,虽然全国有那么大几百人被国家收编了去,坐在棋院里吃皇粮,往来奔波于全国甚至国际上参加各种赛事,拿奖金。
可他们与全国浩浩荡荡的中国象棋棋人相比较,真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所以,如今的许多茶馆中的对弈。仍然是沿袭民间的套路,也就是对弈是带有赌金的,用武汉话就是“带彩撒~”。我们这位业余冠军对于此道当然有所了解,所以,老者绝口不提赌金反倒使他感到诧异。
闲话少说,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列阵完毕,双方盘马弯弓,布局稳正,河口兵卒开始接触,隐隐的透出火药味,向中盘搅杀发展······
“跳马!”
忽的一句人的声音使正沉迷于棋局思考的冠军下了一跳,抬头瞟了一眼,不知何时来了一看客,大概不过二十的年龄,脸留灰迹,穿着邋遢,更恶心的是眼睛盯着棋盘,右手的食指竟禽于唇间。冠军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快,可毕竟是在茶馆,公众场合,忍忍也罢。
“进兵!”
再次响起可恶的声音,冠军心绪开始变坏,可对于此等憨傻之人,能奈他何?“哗----” 猛地抖开手中的折扇,当胸上下快速往返,“伙计~~~~~,你这里怎么有蚊子啊?!······”
“炮打!”
冠军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猛地收起折扇,做棍状立于棋盘上,“懂不懂规矩?你来!”慈眉老者急忙起身解劝“唉~~憨傻之人,不理也罢,不理也罢”哪知那愚人嘴里嘟哝着:
“···我··我·我·还怕你···?”
竟已经坐在了对面老者的位置上,脏手开始清理棋子复位。这举动更是给冠军火上浇油,“让你一马,带彩一百,麽样?!”其实冠军便是在家乡也从不下彩棋,内心深处,扪心自问,也还算得上是识得雅趣之人,一直认为赌棋是对棋艺的不敬。今出此言,也不过是想吓退愚人,博回面子罢了。
哪知那愚人嘴里嘟哝着,竟不知从哪儿真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票子拍在棋盘上。无奈,箭已上玄,叫来跑堂,各收一百(这是规矩)冠军方拿去一马,开始与愚人赌棋。那冠军怒火攻心,自峙棋高,藐视轻敌,布局尚未完毕,即躁进攻杀,唯求一剑封喉,仿佛就是赢了这愚人也难解心头之恨,定要将这股恶气泄于盘中。
愚人连连接招,磕磕绊绊,却慌而未乱,倾而不倒,致使冠军一时不能得手,终致攻势被一一化解,败下阵来。
龙游浅水遭虾戏?
冠军此时的心情没法形容,想来也算是一方诸侯,今竟然奈何不得眼前的这个愚人?略略的理了理思绪,静了静心态,快速的回顾了一下刚才的败局,自认为是败在了自己的情绪。“让三先(对方连续走三步棋,棋子一样)彩二百,么样?”冠军放低了姿态,加大了赌码。那愚人嘴里嘟哝着
“···我··我·我·还怕你···?”
仿佛他就会说这一句话。再次的对弈冠军谨慎了许多,攻彼先固己,稳稳正正的开盘布局,小心翼翼的中盘佯攻,盘根错节复杂多变的纠纠缠缠,细腻反复的残局······最终落败的还是冠军!此局棋双方来回的招数多,历时长,耗费的体力大。
沉默,冠军略感疲累。同时,也需要再次缕缕思绪,判断一下对方的棋力,抿一口乌龙茶,抖擞精神道:“对手棋(即双方公平),彩一千,么样?”这次愚人没有嘟哝,径直摆起了棋子。
令冠军意想不到的情形再次发生了,第三局棋所耗时间比前面的二局棋更短,愚人胜来是潇潇洒洒,绰绰有余······
我们的这位业余冠军连败五阵,这在他的对弈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更兼对手竟是个弱不及冠的憨傻之人!这着实让他无法接受,打小就酷爱象棋的冠军几乎投入了他所能够支配的所有的业余的时间精力,赢得的荣誉也不少,今遭此败着实让他不解,更兼是在一省的业余棋坛春风得意之后,竟有满腔热血被人忽的在胸口放了一块冰,冷烫相遇在心中如淬火一般,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起身。
愚人可并不理会这些所谓内心的活动,从跑堂手中接过赌金无声的离去,冠军偶然抬头恰见愚人离去的背影,竟又受了一次打击,他看见的是一个一瘸一拐的离去的背影!
时光荏苒,当时业余冠军是如何的忍辱含恨而去不提。一年后,冠军再次出现在茶馆,显然为复仇而来,这一年他是如何的卧薪尝胆,恐怕可以从他恢复了的风流倜傥以及手里面又优雅地摇动起的折扇窥出一二。
进得茶馆,径奔雅座,跑堂砌上乌龙茶:“伙计,请那跛子来对弈”,冠军直奔主题。
“哈哈,老弟,一向可好!”
一年前的那位谦谦老者打着哈哈再次出现。仍然穿着上衣口袋插一支钢笔的中山装。我们的这位冠军也非愚钝之辈,一年前这老者与那跛子演的“软愚”双簧早已经心知肚明。那看似起身解劝,实则是为跛子让出座位地配合的举动也已领悟。
其实,就赌棋上讲,说到跑堂,这老者才是真正的跑堂。他的任务就是利用他年长,见多识广的特点,从这些来下棋的人里物色猎物,尤其是象我们的业余冠军这种年轻气盛,自峙棋高之人。为跛子的出场做好前期铺垫。在跛子出场后见机行事,演好双簧。
冠军虚与诿蛇的与老者寒暄,打着哈哈,也不戳穿,也不谈棋。只待跛子前来决战。
不一会儿,茶馆回廊出现了跛子的身影,一瘸一拐的向这边走来,那脸留灰迹,穿着邋遢的样子一点没变,仿佛这一年就没洗过脸。走过来也不打招呼,也不看人,径往已经摆好棋的桌旁坐下。
冠军也很快的在对面坐下,双方低言交谈几句,很快达成了一个千字头的赌金数字,开始博弈。
此次对弈与一年前已截然不同,双方均敛去了锋芒。斗起了内功。其实,对弈从根本的理论上讲,就是看谁犯的错误早或者多和大。因此,双方耐心的周旋,寻找着对方的漏洞。棋,下得缓慢,稳正,艰苦。
冠军的内心活动要激烈一些,自从一年前中套,受辱之后,出此茶馆他就暗地发誓:此辱不报,誓不下棋!他要看看这趟子江湖水到底有多深?!
而那跛子全不理会这些,似乎就是一个长着人模样的下棋机器,全无内心活动。
两人的四只眼睛紧盯着静止的棋盘,有如平静的江面,水下却是暗流汹涌,一旦一方出现漏洞,对方将很快的把它变成漩涡。置对方于死地。
悄无声息中,似乎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来了一位中年男子。衣着,长相均十分的普通。衣着,让人看不出此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长相,给人的印象有如大街上穿行的一张张普通的脸,过目既忘。中年男子慢慢踱过来,瞟一眼棋局,拉张椅子斜对面坐了。摊开手中的报纸,面对江面高声朗读:
“呵呵,明天的大雨从西边来,八天撒”
棋局仍在进行,双方下得水平很高,导入了当今棋坛国手们刚刚研究出的一路新变化中。这使冠军更为惊奇,眼前的这位跛子就是对这样的新变化也仍然有极深的了解和理解。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茶馆赌棋范畴。
无论如何,要看看这趟子江湖水到底有多深!冠军唯有一个念头。棋局进入了四步回环重复,两难进取的局面,这样的局面如果双方同意,不变招将是握手言和。而一方若强行变招将面临很大的风险。此局面曾经在不久前,两位国手的公开赛中出现过,双方也是握手言和。可是,现在回环的次数未完,谁也不提和字。
忽然,谦谦老者走了过来,轻拍拍冠军的肩头:“老弟,有人邀请你喝酒”又指了指茶馆的楼上。
“谁?”
“他。”
老者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把空椅子,冠军才注意到那读报的中年男人已离去。
“刚才和你对弈的不是他,而是他。”
老者先指跛子再指那把空椅子。冠军恍然,原来那读报的每一句都可以翻译成一句棋语。跛子后来不过是个傀儡,听语音动动棋子而已。
冠军随着老者上楼进了一包间,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中年男人起身相迎。
老者道:“介绍一下,这位曾是柳特级大师的同事”
冠军就差发出惊叹的声音了,所有的不解都在这里了!急忙拱手施礼。
“敬仰,敬仰,已有领教,已有领教。”
“惭愧,惭愧。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中年男人还礼。
落座,不一会儿,跛子出现在门口,面貌大变,绿色短袖的丝绸衬衫,映衬着一张白净的脸,竟然是个神清气爽的翩翩少年。进门就对冠军鞠了一躬,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师傅”。慌的冠军急忙起身拉住:“小兄弟,千万别这样”
“哦,他拜你受就是了,对棋比他高的,他都这样。”中年男人说到。
“他是我多年前在广州参加五羊杯比赛的时候遇到的,没钱买门票,爬上场外的树看象棋比赛,结果,摔了下来。看着挺可怜也挺感动的,给他治了腿,跟随我来到了武汉,落脚在了这个茶馆。家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来,喝酒!为大家今天的相遇。”
四人举杯相碰,气氛溶溶。
酒过三巡,大家已面透红光。窗外有江风徐徐吹来,谦谦老者到:“难得今个高兴,咱们也绉点儿文的,助助酒兴,老朽年长,先来。”
————“江湖凶险也重情。”老者提高嗓音道。
————“一年之后方识君。” 冠军举杯与中年男人轻碰,一饮而尽。
————“只认棋理不认人。”少年骨碌碌眼珠子,调皮的蹦出一句。
“哈,哈,哈,哈。你小子阿!”中年男子一阵畅笑,以筷头轻点少年。
————“自此人棋两难分!”
回到家,冠军发现,钱夹子里多出一张银行卡,背贴一纸条:得罪,原物奉还,密码45591。冠军看着那密码,莞尔:“是我我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