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师,教政治的,教龄已有四十多年了,依然与政界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奔六十的人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老教师,连个年级组长都没捞到。背后有人说这老头太倔,是太倔么?说不大清。
江老师生得干枯精瘦,在风中一站就是一根辣椒杆,添点道具让他叼一烟袋或手里捏一竹管,就俨然评书里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不过他不抽黄烟(本地对旱烟的一种别称),他吸香烟,都是劣质的,他先后吸过“庐山”、“壮丽”、“光荣”、“大前门”,还吸过一阵子“恒大”(这应该与毛主席有关),现在他吸的是“姊妹花”,烟盒挺像“阿诗玛”,价钱比“阿诗玛”便宜多了。他吸烟也和大多数瘾君子一样,饭后吸,思考问题时吸,上厕所时吸,不过课堂上绝对不吸。
江老师的课上得并不活泼生动,政治本来就是枯燥乏味的学科,更何况他的相貌、年龄和上课方式又提不起学生的兴趣,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也不在乎,每每踏着上课铃声进教室,打开课本就开讲。下课铃一响,他立马收音打住,然后拿起教本说下课,江老师从不拖堂,一分钟都不拖。等学生站起来软软说着“老师再见”,他已悠悠晃到门口------江老师也不兴师生问候这套,他说,这辈子我废话已讲得不少了。
江老师也有幽默(也不知这算不算幽默),比如开学时跟新生作自我介绍:他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江”字,有时也将姓名全部写出来(近几年不写了),然后淡淡地对台下说:“这就是贵姓。”或:“这就是小名。”有反应快的学生领悟过来,张着笑脸“嘻嘻”朝他看,他不笑,平静地看着学生的反应。近几年他的介绍又多了一些内容,也是给新生上第一节课时,他会说:“我就要教大家政治了,在此我有必要把一些丑话说在前头。我先自我解剖一下,我,是一个丑陋的老头,没有英俊潇洒的外表,也没有宽大博厚的内心。你别看我的姓有三点水,你要是以为我柔情似水,以为我一个糟老头好说话,那你就错了。我性格很暴躁,容不得别人在我的课堂上说话,谁一在下面说话我头上的火就腾腾往上窜,所以我头发剃得这么短,好让火气散发得快一点(这是九月开学时说的);所以我戴着这顶帽子,好将火气压住。(这是阳历二月开学时说的)。学生们相互交换着眼神和笑意,说:“这老头,这老头!”
背后也有学生谈到江老师,江老师靠什么吸引学生呢?那是他的闲话,每月他会辟一至两节课讲一些学生们感兴趣的话题,用他的话叫迎合一下大家。这种课,他不讲政治,只讲兴趣。比如足球,(江老师喜欢足球,他说他喜欢的球星是范志毅)还有UFO(江老师说外星人是一定有的)等等。这些都是江老师吸引学生的杀手锏。讲起这些江老师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四溅,激情的动作使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你们看目前相声的通病是什么?”江老师问学生,大家仰着头张着嘴期待着,没人举手没人应声。江老师上课从不提问,自问自答是他的一种上课方式。“那就是捧哏和逗哏的分工太明确,这往往使捧哏的充当大傻冒的角色,只会冲台下旁白:‘唉,这像话吗?’再要么就是二愣子般,叉腰瞪眼地抢白:‘你的某某才那样呢。’”江老师有模仿的天份,他个人表演就是单口相声,一屋子学生哄哄笑了起来。
很明显,江老师的闲话比他的课要好听,但江老师的主要任务还是上课,讲枯燥无味的政治,他的政治与他的幽默分得很清,政治是政治,幽默是幽默。上他的课,依然是乏味时多。上他的课,依然有人看小说、有人打瞌睡。这些,江老师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江老师说:“你看课外书打瞌睡或者不来都可以,但是,不要在课堂上讲话,我的声音本来就不大,你们再在下面屎蝇附蛆般一嗡嗡,我就受不了,我是真受不了,我头晕呀。”对于下面学生的讲话,江老师一般都是先轻言细语表示,接着是提高音调规劝,最后还总是以火冒三丈的愤怒收尾。这就像最俗套的武侠故事:跑江湖的在卖艺混口饭吃时被当地的地头蛇踩了场子,跑江湖的总是先和颜悦色地请这位爷高抬贵手,但这只是过程,地头蛇得势不饶人,结果总要自讨苦吃,还往往是卖艺人痛快淋漓地打了对方个人仰马翻。台下总有人说话,江老师就总是发火。
近年来,江老师越来越容易发火了。
江老师现在退休了,可他年龄还没到呢,年龄没到怎么就退了呢?
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听到的时候,讲述者更是对前面中间的细枝末节一口带过,只是把最后江老师的话和表情当成一个笑话给我讲。说的是在课堂上,江老师在讲台前上着课,下面有人听讲,有人看小说,有人打瞌睡,江老师不咸不淡地讲着他的矛盾的特殊性。门外有个人来找人,那人也没打招呼,就在窗口歪头挤眉,这方式还真把教室内坐着的对象喊出来了,那学生也没跟江老师请示就喜孜孜地往外走,两人在教室外忘情地寒暄,兴奋得像失散多年。期间那学生还进来拿过一支笔,然后再出去,当然也没跟江老师请示。叙完旧,那学生再进来时,江老师就开始轻声细语地请对方出去,那位正在兴头上,说今天难得高兴请老师不要扰了他的兴致。江老师依然不动声色,只说恰好自己今天不高兴就请分享一点兴致。然后那学生就火了,不着四六地说着面子兴致的话,气得满脸通红。江老师这次没像往常那般生气,自始至终都没有生气,讲述者向我强调了这一点后,然后模仿着说出江老师当时对全班说的话:“他很生气,他竟然比我还生气,我就不明白怎么他比我还生气?”讲述者眼睛睁得老大,这位的表情模仿得也很到位,我仿佛看到江老师大睁着眼时的不懂样。
江老师去了教育局,找到负责人,江老师说:“我要退休。”负责人捂着个胖胖大大的玻璃杯,惊惊咋咋地问:“你自己主动要求退休?”负责人看见江老师点头,就说你为什么想到要提前退休呢。没到退休年龄你退什么休,人家到了年龄的还死磨烂缠不下来呢,你退什么休?江老师说,我不痛快。江老师连说了几句我不痛快,江老师赌气得像个孩子。负责人开始沉吟起来,一二三地说着利害之处。你现在教的是高二,高二可是紧要的一年呀,承上启下,学生少不了你呀,搞不好那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啊。江老师没理这一套,他知道在这些人嘴里,什么时候都有讲,你教高一,他会说高一是基础,是前提,万丈高楼平地起,可马虎不得。如果是高三,高三就更有讲,那可是关键呀,成败在此一举。反正就是无论你带哪个年级他都能把你说得很重要让你听得很舒服。江老师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学生还会当我是太阳绕着我转不成?负责人终于不得不说到点子上,你可要想清楚,你要退,退休金可就比不上工资哦。江老师说,我老了,我想过得快活点。就求你让我退下来吧。
江老师退下来后,常到老电影院门口去玩,老电影院在县城的老街,已经不放电影了,却不减热闹。门口还摆着几个小摊点,都是老人摆的摊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成了老人聚会的点。一来二去竟有点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意思。老人在一起并不是清谈,不知是谁带了一副象棋,棋子都很古旧,棋盘画在一块大塑料板上,楚河汉界纵九横十,棋板很大,左右一边写着“下棋不悔”,一边写着“观棋勿语”,象棋落在上面“扑扑”响,天天都有老人来摆来过招。江老师的象棋下得好,三跳两走的,对方的手就有点抖,不一会儿,几个凑热闹的就都挪到了对方那边,一起念叨着揣磨起来。江老师一边盯着棋局,一边伸手在身上掏烟盒,他轻巧地拈出一根“姊妹花”,嘴里也没停着,决定好了没有?就走这脚了?好,那该我走了。江老师先没顾上走棋,他划亮一根火柴,给香烟点上火,深深吸上一口,一股浓浓的烟,从江老师的鼻孔里散散淡淡地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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